王路:帽子下的秘密
“此行定要见识一下他的庐山真面——让他摘下帽子!”去清华大学的路上我给自己定下了目标。
“庐山真面不易见啊!这些年,我从没见王路摘下过帽子,这人可不好写,他说话只动嘴,眼睛都不带眨的,全靠你揣摩。”采访前王的一朋友如是说。
“你去采访王路?那人博学深沉,让他多说,除非施苦肉计或美人计”,王的另一朋友言毕哈哈大笑。
“教师、建筑师、主编这三种身份的互补,让我在虚实、内外、动静之间有那种在家和途中很好的和谐感。”
清华建筑馆南227房间的旋转铁门大敞着。我探头张望,环视小屋,发现四下都是书,一个戴帽子、戴眼镜的先生正在敲电脑。房间门口一步外的空间被床板样的木架分隔成90度角的2层。民俗的小物件牛铃、吉祥缀等从上悬下。屋南窗的竹帘慵懒地半卷着,午后阳光从缝隙里洒泻在书架上。 还未待将房间观瞧仔细,我的视线就被站起来的“耐克帽子”阻拦了,他准确无误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建筑师、教师、主编王路 要访的人近在眼前,可却犹抱琵琶半遮面:帽子遮住了额头,眼镜罩住了眼睛。能见的是他略瘦而精干的中等身材、不高的鼻梁、和善的微笑。
坐在没靠背的木椅子上,看着那顶“耐克”帽子拿杯、取茶、倒水,我窃笑,帽子下面莫不是一个闪亮的光头?就这么顶小帽子也能遮挡住“庐山”?悬念于心,如蚁般蠕动。
热气腾腾的茶端上桌,运动状态的“耐克”静下来。递上两张名片。一张:王路博士,《世界建筑》杂志主编、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另一张:王路主持,壹方建筑工作室。
王路从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我和他的谈话从香烟点亮之时宣告正式开始。
王的研究领域是:建筑设计及其理论;城市设计,风景、聚落与建筑;演变中的乡土建筑,全球化语境中地方建筑创作的理论与实践;历史环境中的新建筑创作、当代德语地区建筑、博物馆建筑设计等。
这些我们听着近,实际离得远的课题,几次险些与王路擦肩而过。王路出生于浙江金华,因为是农户,出路甚是狭窄,眼前一抹黑的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当农民,顶多是随叔父做个油漆匠;二、好好学习,再好好学习,跳出农门。
寒窗十年苦,一次落榜、二次差点学医、三次才得以跨进清华园。命运虽然安排了种种阴差阳错的际遇,但最终还是成全了王路三重与建筑密切相关的身份:教师、建筑师、主编。“当《世界建筑》主编可跳出井坑,拓展视野,知己知彼;做建筑师可弥补在校务虚多而实践少;当教师可将虚实相生的产物教授于人,这三种身份的互补,让我在虚实、内外、动静之间有那种在家和途中很好的和谐感。”
“我们在应对国际最新的建筑发展趋势的同时,还要思考并致力于在多元化、国际化的条件下寻找到中国建筑、地方建筑的本源。”
烟雾缭绕中,王又点亮一支烟,可我和他谈话刚开个头,就被一女学生打断。她是王路所带的8个硕士生中的一位。除此之外,王还带有5个博士、2个留学生、8个工程硕士。王路讲授建筑设计原理、传统民居与乡土建筑两门课程。
因为明天是硕士生毕业答辩,学生事情较之采访更急迫,王路转动椅子,挪到另一电脑前,开始看学生的论文答辩演示稿。
问女生选王路为导师的理由?女生避重就轻地回曰“好多人都爱选他,特别是女生”。
女生走了,望着她的背影,王说用不了多久,她将奔赴德国。
王路作品
在中国,不仅大学生们要出国,中小学生“办出去”也不少见,出国仿佛成为学生修得正果的一个途径。“作为老师,你怎样看待学生走出去?又如何让他们树立起对中国建筑的自信心?”我问王路。
“现在学校有一种现象,讲古建筑的课堂冷冷清清。建筑学是舶来品,中国原来只有瓦匠、木匠,而没有成为一个综合的学科。从这点看,学生们到西方朝圣般的心态可以理解。时下,中国传统建筑虽然没有生发出可以与西方建筑抗衡的土壤,但学建筑的学生走出国门,在中西方文化碰撞中,会逐渐意识到中国传统文化缺失给他们带来的迷茫,所以绝大多数学生在外寻找中西方文化结合点后还是要回来。况且中国建筑行业蓬蓬勃勃,而外国则大都是修修补补,从这个角度说回国做建筑也是他们的明智选择。经历这些他们也会真正树立起对中国建筑的自信心。”
看过王路设计实践作品——浙江天台博物馆的人会说,那个作品是对他以上言论的一种诠释,也是对中国新乡土建筑涉及到传统、文脉、地域环境、空间、流线、材料等问题的一次有益探索。
现在很多人都在责备建筑师在全球化与地区化、传统与现代、西方和东方等冲突面前迷失了自己,但仔细一想建筑师的迷失难道不是建筑教育处于迷失所酿成的?我把人们的疑问传达给王路,希望他能做一个解答。
王路吸了一口烟,慢条斯里地答到:“不管是青年建筑师还是学生,都需要长三只眼睛:一只眼为过去的传统价值,一只眼为现在的新的要求,另一只眼用以展望未来。我们在应对国际最新的建筑发展趋势的同时,还要思考并致力于在多元化、国际化的条件下寻找到中国建筑、地方建筑的本源。一些地方的建设者以为,在城市重建中修建复古的建筑就是保持地方特色,国际化就是照搬、照抄国外的建筑作品,实际上,这都是一种误解。”
王将烟蒂掐灭,继续说到,“以上这些现象也可折射出中国建筑教育确实存在问题。学生可以把图画得很漂亮,但却不知道建筑是怎么做出来的,缺乏独立思考和沟通能力;他们过分依赖电脑;把抄袭和模仿大师作品当作捷径。这些问题已引起相关部门关注,清华添置了《设计与建造》科目,还尽可能为学生提供实践机会,就是想改变这种现状。”
“农村大有用武之地,未来的中国建筑师、规划师应多考虑如何在农村做文章。”
又一女生为明天答辩之事出现在我们面前。王路再度转动椅子,视线从我眼前移开,专心解答学生的问题。
大约一支烟的工夫,学生满意地走了。
王路抽烟很勤。转动椅子面向我后,他又摇摇烟盒,放下,空了。再拿起一纸袋,抽出一条白纸,从纸袋里抓一小撮旱烟叶,用手卷成筒,最后若田头老汉般吐出舌头将其接口“焊”牢。夕阳里,戴着帽子的他最后一个动作犹如一幅定格的雕像。
或许是乡村光景相伴相随的缘故,王路远离乡土20多年,但游走于乡村群落的双脚却没有停歇过。那,就是王路所说的在路上的感觉。《传统村落的保护与更新》、《村落的塑造》、《新乡土建筑的诠释》、《村落的未来景象》等论文和著作皆可作证。
“村落先于城镇,是人类聚落的童年,自古以来一直是人类精神家园和物质家园的体现”。“乡村也是落后的代名词,建筑师们都喜欢聚集在象征文明的城市中,争夺城市这块文明的蛋糕”。
作为行者,路上袭来的感觉有感慨,也有无奈:“早些时候我们的城市和乡村呈现一种富有情感的风景和聚落和谐并存的图景,山城或者是水乡,都有其鲜明的个性,老百姓生活其中,宁静而祥和。然而现在这种景象很难找到了,快速的经济发展和城乡建设改变了这种富有识别性和归宿感的家园图景和生活环境。代之以到处都一样的交通、商业、行政、工业等大尺度的建筑和新的居住区。他们布满本该是耕地的自然环境中,像肉瘤一般病态地发展,侵蚀土地,耗用自然资源,人们生活的本该有归属感和识别特征的家园变得到处都一样,人类像蒲公英,在做一种无根的飘浮。” 作为老师,看着绝大多数学生(未来建筑师们)挤在城市里,迫切想当大师,盖标志性建筑,他的感触五味杂陈。
王路作品
“其实农村大有用武之地,未来的中国建筑师、规划师应多考虑如何在农村做文章,既保护好传统的村镇,同时又提高老百姓的生活质量。带我毕业设计的单德启先生,我的硕士导师汪国瑜先生和博士导师兰德蔡特先生对我影响很大”。
尽管兰德
作为建筑师,王路意识到传统村落是历史遗产,但也是老百姓现在居住的一个现实,建筑师不应像摄影师、画家那样——去农村看看,说:“哦,这个地方很漂亮,要保护。”也不能像有些文物工作者——什么都不能动。这种矛盾的解决是建筑师都必将面对的课题。
放眼未来看那些建筑师,无疑就有王路的门徒。现在他把那些被虫子咬了的叶子和几片尚存的稀疏瓦片做成教案,让学生明白自己的责任不仅有建设,更有修补。那是份犹如镶牙的工作,是份因承载了厚重历史而注定不会轻巧的工作!
落日余晖里,王路的白色“耐克”被染成淡橙色。
王路笑笑。“耐克”徐徐摘下。
夕阳的柔光里,一头花白头发瞬间被余晖染成了淡橙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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