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亭辨音
摘要: 中国的山水往往有浓重的人文氛围。滁州的琅琊山,能令历代骚人墨客神往,全仗宋代大文豪欧阳修的一篇《醉翁亭记》。 我从少年时代起就熟读《醉翁亭记》。近十年来,又屡次执教此文。但品味日细,越是疑惑日 ...
中国的山水往往有浓重的人文氛围。滁州的琅琊山,能令历代骚人墨客神往,全仗宋代大文豪欧阳修的一篇《醉翁亭记》。 我从少年时代起就熟读《醉翁亭记》。近十年来,又屡次执教此文。但品味日细,越是疑惑日重。我从“山水之乐”、“四时之乐”、“宴酣之乐”、“太守之乐”的层层叠叠的欢波中,隐隐然听到了深藏其间的源远流长的人生悲音。这萦绕于心的“醉翁亭情结”,促使了我的琅琊山之行。 秋冬之交的琅琊山景,确如欧阳修所述,风霜高洁,水落石出。酿泉仍逶迤曲折,但不闻潺潺之声;满山盈谷皆是古木,虽未凋零殆尽,也萧疏苍凉了。瑟瑟秋声,冷冷霜色,环围着偌大如魏晋庄园般的醉翁亭。 徘徊于宝宋斋,凝视着嵌于墙垣之间两块青石古碑,轻轻抚摩着历经风雨、残缺不堪的“欧文苏字”,“醉翁亭情结”如遇知音,蓦然浮上我的心头。 《醉翁亭记》问世近千年,人皆赞其“与民同乐”之德,而不知文中真意何在? 欧阳修由堂堂朝廷重臣而贬谪滁州,而为区区太守,“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不过欧阳修是儒生出身,自不会刻意仿效屈原,抑郁过甚而自沉汨罗。但他也是骚人之流,其愁苦怨伤之情岂能全埋于心底?文中的“翁”、“醉”、“颓”三字,实是他心迹的露脉。 欧阳修于庆历五年谪滁州,年仅三十九岁,乃一风华青年,而自谓“苍颜白发”之“翁”,何哉?欧阳修“饮少辄醉”,不是杜康、刘伶之后,又能称其“醉”吗?众宾客深浸于“宴酣之乐”,而欧阳修却“颓乎其间”,是颓其形貌、还是颓其心神? 醉翁旁有一副对联:“泉声如听太守操,海日弓照琅琊山”,或能解开这一历史之谜。 有个叫沈遵的太常博士,与欧阳修同时,在京城阅读了《醉翁亭记》石刻拓本,慕名前往琅琊山游历,爱其山水,谱写了一首《醉翁操》的琴曲(即对联中的“太守操”),可惜知者不多,流传不广。 十余年后,欧阳修奉使契丹,在恩、冀之间,偶逢沈遵。夜阑酒半,沈遵以《醉翁操》一曲弹奏于前,宫声三迭,绕梁缕缕不绝:忽作空岩悲风,吹拂太古似的山林,落叶簌簌,弥漫起一天荒寂的夜云;忽似山泉呜咽,在乱石丛中淙淙觅路,在万仞青岑白玉般悬挂,流淌出使人耳泠心衰的幽思…… 一个抚琴抒怀,“指下呜咽悲人心”;一个揽衣感喟,心以忧醉安知乐。一曲《醉翁操》,成了《醉翁亭记》的真正知音。欧阳修不能自己,接连写出了《赠沈博士歌》、《赠沈遵》、《醉翁引》等抒情怀,吐隐衷的诗章。 《醉翁亭记》真是乐中藏悲,表乐而里悲的千古妙文。乐是暂时的众宾之欢,悲是恒常的太守之醉;乐是歌舞升平的时代虚像,悲是忧患痛苦的人生真相。 “醉翁亭情结”是欧阳修的独特创造,它前继先人,后启来者。屈骚、诗经,是中国文化悲音的源头。唐代崔颢的“烟波江上”,李白的“长亭短亭”,杜甫的“鄜州月色”,白居易的“梧桐夜雨”,刘禹锡的“芳草斜阳”;后来者如苏轼的“雪泥鸿爪”,辛弃疾的“断鸿声里”,唐伯虎的“姑苏茅屋”,曹雪芹的“花谢花飞”,或为思乡之愁,或为爱情之苦,或为尘世之累,或为离别之恨,或为时代变迁之感,或为报国无门之叹,或为家园空漠之哀,或为人生伤怀之情,无一不是悲音缠于心而发之于诗词文章的。 能真正与“醉翁亭悲音”发生共鸣的,在当时毕竟只有沈遵等少数人。两宋以下,醉翁亭似乎被改造成封建士大夫们附庸风雅,留连山水的乐园了。 宋之时,琅琊山麓仅存孤亭一座。到明清,经历代官吏修缮,竟扩展成拥有“九院七亭”庄园规模。 走出宝宋斋,朝南是意在亭。亭四周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水渠,名曰“九曲流觞”。是明代官吏卢洪夏仿《兰亭集序》而建造的。这位士大夫想必是把“宴酣之乐”与“修禊之乐”拉扯在一起了,或以为“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就是欧阳修的“醉翁之意。”欧阳修所深味的是忧国忧民的“忧醉”之悲;而他们所追逐的不过是一觞一咏,及时行乐的生理感官的享受罢了。 出意在亭,向西拾级而上,可见一座高高的花坛,呈长方形,由巨石垒砌而成。坛中古梅一株,高两丈,分四枝而凌霜天。这就是“古梅台”。台石上还有清人“花中巢许”的题刻。台北筑有古梅亭,台南辟建影香亭。巢父、许由是两位古代隐士,而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诗句著名的林甫也是隐士。难怪这班士大夫们要吟出“孤山三百种,不及老癯仙”的诗句了。原来他们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却在隐逸风流之中。巢、许、林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真隐士,而欧阳修岂欲隐于山林、终老岩穴吗?非也。欧阳修只是借“山水之乐”来颂扬赵宋王朝的太平盛世,而掩饰自己因仕途艰难而产生的人生之悲的真面目。诚然,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著《归田录》,退隐颖州乡间,那也仅仅是对政治的退避,他无法逃脱社群的罗网。“云荒石老岁月侵!世事多虞嗟力薄”的人生悲音一直萦回在他的心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正是出于对人生的挚爱和留恋,才有大悲哀大忧患大痛苦大愁闷的萌生。这些岂又是明清一班士大夫们所能或所愿体会到的呢? 说实在的,我并不喜爱现在的醉翁亭,对它的所谓“醉翁九景”也无甚兴趣,总觉得它充满着人工雕琢的匠气。我倒神往于野趣盈然的醉翁亭:四周是寂静如太古的山林,夕阳在山,鸟雀嘤鸣,酿泉潺潺,清澈透底,茅檐,青柱,白石,孤亭玉立,三五游人徜徉其间。这恐怕正是当年欧阳修所执意追求的。但是在现实中没法寻觅,他只能寄托于“闲和严静、趣远之心”的“萧条淡泊”的画境了。 走出醉翁亭庄园,迎面有四株遮天蔽日的古树。这就是闻名于世的“醉翁榆”,真正的琅琊山的“土特产”。林叶间一片飒飒秋声。我不禁想起了苏轼的《醉翁操》一词;“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徵外三两弦”。这“醉翁榆”不就是古琴吗?这无尽的秋声不就是弦外之悲音吗?苏轼是真正理解欧阳修的“醉翁之意”的。因为只有能倾听悲音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只有能回荡悲音的艺术才是真正的艺术。于是,我折腰拾起一张黄绿交错的榆叶,夹进《琅琊山古碑贴》一书中,仿佛将生命和艺术夹在一起。我明白,这不仅仅是为了纪念,更是为了无穷的探寻……(颜正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