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东方既白”
九百多年前,苏东坡流寓黄州作前后赤壁赋,《前赤壁赋》末句言苏子与客泛舟酒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成为千古绝唱。后有李可染先生借此典移入文化思考,对民族艺术之前途深怀期冀,时有“东方既白”之呼。今又有吴毅相与共鸣,虽遥在西方,却心系母土,坚信中华传统文化之生命活力。在整个世界以西化为现代化目标的激流中,他清醒地提出东西方文化双向交流论,并阐发“象思维”①等一系列观点,志在自身文化源头和文化根底上建立当代中国水墨新的美学体系。为此,他不仅在美国传授中国画的美学精神,且在彼邦成立“中国现代艺术学会”,且三度邀请数十位大陆史论家赴美研究中国画问题,2008年又在纽约举办“中国水墨艺术美学体系国际研讨会”,可谓“身在曹营心在汉”,亦是美术界史无前例之举。 追怀往事,1924年,林风眠等在法国组“海外艺术运动社”,举办“中国美术展览”;1933年,徐悲鸿筹办的“中国美术展览会”在巴黎展出;次年,刘海粟携300件中国现代美术作品展出于法国,并赴西欧多国巡展,都曾怀有一颗希冀中国艺术广被世界的赤子之心。如果说有些不同的话,乃中西文化立场之差异。刘海粟、徐悲鸿、林风眠基本上倾向于吸纳西画或调和东西艺术以振兴中国美术,对中国美术又都有些不满;吴毅却是爱吾中华文化如痴,更明确坚定地具备了以中国艺术自身为根的文化立场。他是在骨子里被中国文化熏透了的人,他身在异乡为异客,乃“月是故乡明”的主观情痴。痴者,疑有病也,他这“文化病”可真“病”得够深,已朝思梦想,“病入灵魂”,化为学理,迹为水墨。陈寅恪言:“被一种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吴毅正是被中国文化所化的苦行僧。 吴毅祖籍广东中山,1934年出生于日本横滨,幼年在澳门接受传统文化启蒙。青年时代为新中国海军少尉,继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国画专业。“文革”期间被审查批斗,新时期为南京书画院画师。1984年重登东瀛,不耐久留即转赴纽约。在这由外而内、由内而外的人生旅途中,难得他“身在西壁,新潮正涌”的文化氛围里,有“浪泊高岸”之雄心,有“坐到天明”②之定力。几十年艺术生涯,以其瘦高病躯③,登昆仑雪峰,览黄山风云,绘金陵巷陌,画巴黎街头,吞吐中外艺术信息,会通古今美学内涵,于造化中抒怀、言志、传情,于笔墨中内省象意文源,着文、赋诗、图绘不辍,成为当今在海外沿学者化的艺术途径致力于中国文化深进的代表之一,也是整个华人文化圈里,在传统自身基础上向现代形态转换的代表之一。 笔者初见吴毅的作品于《美术》(北京)杂志1982年第7期,连同封面的《山高水长》计九幅,这些1980年代初的作品隐约可见刘海粟的影响,但显然已以其绵里裹针似的笔线节奏和浑然整体的墨韵气象而卓然独立。彼时《美术》的主编是王朝闻、王琦,这一期的责任编辑是栗宪庭,也许这已意味着各种不同艺术观点对吴毅的共同认可,封面更意味着学术的肯定。 此后,他出国了,艺术的重心依然是母土,大型个人画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大型画册《吴毅水墨·承传与现代》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他离不开这故土,更缘于这母土深厚的传统文化和造化的源头。吴毅说:“我的目标是在我们民族绘画中树立一个里程碑”④,为此于1982年奔河西走廊,赴敦煌朝圣,继两度远赴青海,登昆仑峰顶,胸襟为之开阔,情感为之激扬,笔墨色彩为之升华。1983年所作《莽昆仑》,若扶摇鲲鹏鸟瞰寰宇,以枯涩而游走之同向笔法,写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之大节律,高古,荒凉、苍茫、博大之气象逼人视感神经,最见其与造化声息之共鸣,有“天地交而万物通”之慨。其题辞有句曰: ……日月山头望尽青海一环碧水,长云排空,卷起万千层。大漠平沙,寒峰剑突,登昆仑之绝顶而小天下,人间寰宇尽收眼底,乾坤图画中。仰天长啸,感天地之大德,生我育我,杯酒酹酹,歌以咏怀。 可见其情其境其志非江南游春可以替代。今人之文词恐逊于屈原、苏轼,然屈子、东坡未登昆仑,其胸怀亦未必过今人。一幅《莽昆仑》标志着吴毅艺术的新里程,他不仅由此进一步悟到了造化与心源的互动,也由此进一步悟到了传统笔墨走向现代的契机与途径。如果说《莽昆仑》代表着他以传统笔墨为主,略施色彩的典型风神,此后他又相继推出了墨笔与色笔叠错并用甚至于厚涂若油画效果的另一类风神,体现了他将五行色彩视为生命现象的“色墨同源”说。 吴毅的水墨画积淀着他对中国传统笔墨色彩表现力的认知和把握,熔铸着他对宇宙、造化和中国山水美学的认知和参悟,体现着书法和文学修养等画外功的惠助。与众不同的是,在他的艺术思维里贯注着一条由《周易》生发的文化脉络,尤其《易传》之“象”说,启发他创“象思维”概念,并以此作为中国文化之源头,在造化、心源之间,形神对应关系,天人感应之际确立了“人在主位”的主观能动意识;又以经络学悟笔墨行气,得出“气韵是经络的生命象”的结论,并将之自然而然地化入笔墨节奏之中。当他在理论上将此总结为“象思维审美意识”,将此视为有别于西方文化的审美体系,又自省般地慨叹“可惜尚未获得现代开拓的地位”,由此激发出“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坚信中国文化依自身规律朝现代演化的前途并非偶然。他时藉画怀恋故里山月,寄意归程征鸿,亦时绘大漠日出、山中观日之象,此象是否也寄寓着远在一方的他寄厚望于“东方既白”呢! 注:现吴毅的个人画展正在北京军事博物馆进行展出,感兴趣的朋友现在可随时到军事博物馆凭借有效证件免费换取门票参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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