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影响天空的样子
隈研吾为北京新三里屯设计的“城市绿洲”——低碳环保酒店“瑜舍”中庭 隈研吾近影 隈研吾依山建筑的“莲花屋”有“诗建筑”之称 当一幢幢摩天大楼将天空撕裂成碎片,面对“不断强化的割裂”几乎已成为一个世纪以来建筑美学主流的行为,日本建筑设计师隈研吾试图以一己之力提醒我们建筑的原点不是割裂,而是让个人、生活经由建筑而更好地与世界作完美的连接。 读日本建筑大师隈研吾《反造型》的第一感觉是,他自始至终对建筑与设计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沉思、反思与焦虑。隈研吾好像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设计有多高明,相反的,他对建筑界和设计界充满担忧,并极力想通过自己的一件件作品去说明、缓解、改变这些担忧,以提供给人们别一种视界。 追问:在不刻意追求象征意义,不刻意追求视觉需要的前提下,可能出现什么样的建筑模式? 在另一本著作《负建筑》一书的自序中,隈研吾曾悲观地谈到阪神大地震、奥姆真理教恐怖主义活动和“9·11”,面对这一系列事件,人类最宏大厚重的产品——建筑一次次瓦解了坚固的神话,暴露了脆弱的本性。隈研吾不断追问“如何才能放弃建造所谓‘牢固’建筑物的动机?”;“在不刻意追求象征意义,不刻意追求视觉需要,也不刻意追求满足占有私欲的前提下,可能出现什么样的建筑模式?”如果说《负建筑》表达了隈研吾对于建筑本身稳固恒久的怀疑与担忧,那么新推出的《反造型》则从立柱、台基、割裂、突显、以图像观看主导的建筑体验和传播方式的角度,重新思考并审视现代建筑的历史,试图打破造型体建筑一统天下的局面。 我愿称隈研吾为建筑哲学家。在他的书中,我们其实很少读到精细无比的各类建筑学技巧,反而是将思维触角延展至哲学、经济、文学、艺术、物理等各个学科。可贵的是,他熔铸出了自己的建筑本体论,面对他气魄雄大地选择、拼接、挂搭各种思维材料,我一时竟出神悬想,莫非隈研吾还要在书本上兴建他自己的“思维建筑”? 将建筑与大地割裂开来的房子成了没有个性的盒子 在书的开头,隈研吾就明确指出“建筑,原本就背负着必须从环境中突显自己的可悲命运”,也就是说,建筑必须承担被迫从环境中割裂出来的宿命。而20世纪的建筑美学就是不断强化这种割裂,让建筑与环境的不协调、不融合一再地被突出,不顾这将带来多少突兀、断裂和冰冷。当一幢幢摩天大楼将天空撕裂成碎片,面对几乎已成为一个世纪以来建筑美学主流的行为,隈研吾试图以一己之力提醒我们建筑的原点不是割裂,而是让个人、生活经由建筑而更好地与世界作完美的连接。 任何对于当今建筑美学不满的人都会有着这样的同感。隈研吾在书中提出,之所以会出现这等局面,是由于自20世纪的美国政府开始,各国政府均大力提倡私有住宅,导致了建筑前所未有的被商品化。政治家吹了一个美丽的气泡,告诉人们安居才能乐业,于是人人都想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人人都心甘情愿被束缚在这个美丽的气泡之中,“为了能够拥有私宅,人民的劳动欲望将会提高,工作起来会更卖力,同时在政治上民众将趋于保守,社会的稳定也就有了保障”。这个彼此合谋的气泡导致建筑迅速摆脱此前的审美与宗教意义,转而以实际买卖价值为诉求。房子成了没有个性的盒子。 而以柯布西耶和密斯为代表的建筑师敏锐地嗅到了这个时代的欲望所在,他们大胆将建筑与大地割裂开来,以满足市场的需要。建筑变得不再有体温、味道、感觉,从而迅速沦为资本流通的环节,对资本的追逐造就了建筑的表面繁荣,其代价则是泡沫化和巨大的资源消耗。隈研吾从经济形态改变与凯恩斯主义的住房抵押贷款及公共建筑的关系来入手论述建筑的割裂化,确实独具慧眼。从这个角度审视当代建筑美学的嬗变,避免了单从情绪和意见论述出发的单薄论调。 建筑师不可避免地受到媒体文化的挟持与蛊惑 开宗明义之后,隈研吾又深入而广泛地动用了各种思维资源来进一步完善他的论述,同时辅以个人作品给予读者直观的说明。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对现代建筑与媒体共谋关系的析解。熟悉隈研吾作品的读者可以得知他对现代主义大师柯布西耶和密斯的批判,认为他们之所以获得巨大成功是因他们的创作完全脱离了学院派美学,站在彻底批判古典主义形式主义的角度以迎合资本主义市场需求。这种现代主义的去美学化,让建筑成了一种直接的商品,易于建造,易于让业主自主实现浅薄的个性化,迅速占据了市场和建筑话语的主导地位。 在他看来,此二人创造了极为“上镜”的建筑,一种即便印制在照片上也充满个性的创造性的建筑。换句话说,他们一开始就是以“能拍出一张决定性的照片为目标来进行建筑设计”的。这使得建筑必须尽量回避复杂的形态,也必须割舍不易呈现的肌理,怎么上照怎么来,而能被充分认知的单纯而纯粹的几何学形态自然成了他们的首选,种种白到没有阴影的墙面和一整块无缝的大玻璃充斥在现代建筑设计中。这种设计思路是最迎合媒体需求及特性的,它能保证作品印制成照片也一样有上佳效果,而媒体也极为欢迎这种似乎为它们度身定做的建筑,两厢情投意合,最终共同误导并诱导民众。此外,1932年在纽约现代美术馆举办的现代建筑展,其操作方式本身也颇值得思量——借用美术馆这一权威场所向中产阶级兜售新的建筑样式,美术馆成功扮演了商场的角色。隈研吾从媒体角度论述造型体为何在20世纪颇有市场,其实点到了当代建筑的要害。作为前所未有的媒体时代,建筑师不可避免地受到媒体文化的挟持与蛊惑,说得更明白点,现代建筑的最大买家不是个人,而恰恰是媒体,只有能成功向媒体兜售作品的建筑师才有他的一席之地。 现代建筑宿命的悲哀正与其体量的高大形成反讽 对割裂的批判同时也需要一种挽留。书中提到的为日本美术家村井正诚设计的村井美术馆案例,则是隈研吾提倡“连接”、“惜物”的具体说明。建筑这座显得有些凌乱、杂物繁多的建筑,隈研吾第一思考的不是毁弃,而是如何将房子原本的气质保留下来,如何将所有主人的物件换一种方式呈示出来。他非常敏感地意识到主人的恋物其实是一种对时间的挽留,只有通过物,才能将自己维系在世界之中。于是,设计的重点便摆在了以“物”为基点,将主人的家与新建的小美术馆作有生命的连接。构思巧妙之处在于,将主人的家保留不动,而是在外部新建一个稍大一点的“盒子”。如此,旧居原本拥有的时间价值毫不受损,而新建的“大盒子”则赋予了旧居新的时间感,两个盒子间的缝隙则留给人们做自由的穿行。当人行走其间的时候,隈研吾想让他们感觉到建筑师的意图——把“两个时间体塑造成为一个有浓度、有深度的美术馆”。这种时间感的营造,关键就在于对旧居物件的无条件保留,将最大程度地激发出旧物的尘封和生命与时间的信息。由此,隈研吾用他的建筑哲学提醒着我们,建筑物并不是要求永远光洁如新,会老去的建筑才是真实的建筑,虽然貌似衰腐,但其实它们是与时间一起活着的,并累积着时间的价值。 在隈研吾看来,理想的建筑是这样的:“人们不再俯视它,而是放低视角来亲自体验它,这方是建筑的归宿。”他深刻感受到建筑在现代正遭受着空前的繁荣的荒凉,沦为“物”、“客体”、“商品”等各般角色。一方面,建筑摆脱了古代的神圣与封建,但同时也遭遇了自身新的困境,建筑宿命的悲哀与脆弱正与其体量的高大形成颇有意味的反讽。隈研吾对建筑命运的思考,诚然有着未必能令所有人歆服之处,但这种思考的最大价值就在于他始终明确地坚持了建筑和人的命运的共生共存,脱离人而设计的建筑是被扭曲的建筑,建筑本身绝不能成为割裂人与大地、世界、生活发生连接的事物,因为如卡尔维诺所说的“城市里的每样创新,都会影响天空的样子”。 作者:顾文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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