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综合体:综合的是城市还是生活
城市综合体其实是个好东西,有问题的是,城市综合体正在一点点蚕食侵吞城市其他业态的领地,成为唯一的城市商业地产形态。这样的直接结果就是,城市生活被综合。城市综合体突出“城市”二字,并不在于展现其作为城市的一部分的特性,而是通过“综合”把自己塑造为一个城市。 城市综合体本身就是“被综合”出来的。 土地的大块出让是城市综合体“被综合”的开始。当一块前面临着热闹繁华的大街,后面窄一些的道路却充满静谧气息,不同时代的房屋共同勾勒出街道轮廓和面貌的街区,演化为图纸上的一个颜色和简单的商业标识时,看起来并没有错。但这种技术上的必要简化,往往带来操作上的真实简化。于是,这块地就被附加上一个冷冰冰的拉丁字母和阿拉伯数字的代码,进入挂牌出让的流程。然后,面积、容积率等以数字形式表达的指标就代替了这块地上的房子、植物、颜色和气味,成为其唯一的特征。相关各方,包括开发商、策划者、建筑师和相关部门的合力继续推动着这块地向那个虽然未必有谁心里想要,但事实上却非常明确的目标迈进。 开发商的目标在于商业的成功,商业成功的关键在于与周边地块相比的竞争力。当地块的内容还是一片白纸的状态时,他们的心态往往是,如果缺乏远远就能够看得出来的特征,这块地就难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竞争也就无从谈起。策划者的关注点也相似,他们在开发商期望的引导下,将其才智和精力集中在创造一个动听的口号,使这块地的统一形象更加鲜明。 开发商和策划者毕竟不是具体形象的落实者。到了方案竞标的时候,建筑师的作用开始强烈凸现出来,而建筑师在创造地块统一形象方面比开发商和策划者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桌子、一地的模型和效果图中,一眼看上去清晰明确且冲击力强的设计方案引人注目的程度自不必多说。所以,方案竞标作为成就这块地未来形态的重要环节,其评审机制的天平往往倾向于形象统一的方案。 然而这块地是如此的大,不可能仅仅容纳单一功能。水到渠成的思路是,将多种不同的功能以统一的开发商标识、统一的口号和统一的建筑面貌呈现。 于是,城市综合体就这样被土地出让、地块策划和建筑方案竞标这三个程序中相关当事人的合力“综合”出来了。 “被综合”的城市综合体之间是否存在突出的差异性和多样性? 毕竟,无论土地出让、地块策划还是建筑方案竞标,城市综合体构想形成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在努力寻找差异性。当每个环节都聚焦于如何实现差异性时,俨然城市综合体是走向特色和突出标识性的一条道路。可现实却往往并非如此。 看上海南外滩国际金融服务中心建筑方案竞标前几轮的方案,就知道开发商和建筑师在最初阶段是如何不遗余力地追求差异性。富有理想主义情怀和雄心的开发商与国际顶级并且在相关领域有突出成果的建筑师们,貌似可以导向任何可能性。MVRDV将低密度城市街区的尺度架在半空中的大平台上,形成“空中之城”,矶崎新的“立体城市”与自己多年的纸上设想有着明显的连续性,还有很多方案也提供了存在实现可能的奇思妙想。但经过一轮轮的竞标,方案一步步褪去这一系列奇思妙想,向着平实、周全和细致的方向转折。 理想主义的情怀和决心抵挡不住资本自身的强烈要求。建筑方案竞标时一个个差异性强烈的方案让位于资本自身的抽象性和对经营安全性的谨慎考虑。 退后一步说,即使差异性在很大程度上得以实现,每一个地块自身的差异性在面向地块间的竞争性时,也无法进而形成更大的区域乃至城市的差异性。由于拒绝平庸而导致过度设计,目的是突出特色,而结果恰恰模糊了特色。 有幸得以建成和运营的城市综合体,必然还要有招商这样的环节。而这一步几乎是在现存有限的可能性中做一道选择题。在这个环节里面,不同城市综合体之间的差异和特色则被进一步削弱。那些商业街、商场或者购物中心里容纳的都是相似的品牌、相似的LOGO和标准化CI;餐饮也是一样,根据档次定位的不同,各城市综合体中餐厅品牌有些差异,但同一个品牌很少只在一个城市综合体中设置自己的店铺;电影院更不用说,院线安排本来就是惊人一致的;不同城市综合体的游乐场也充斥着相似的摩天轮、充气攀岩、摇摆机…… 竞争依然是存在的,但已经不是质上对差异的追求,而演化为量上对资本、对细节、对妥帖性的比赛。前期刻意追求的差异在这个过程中被一点一点地抹平,直到最后虽然也不能说全无差异,但这种有限的差异却成为均质无特色的必然陪衬。随着一块地接着一块地这么运作下去,原有的城市逐渐被这种综合体所侵蚀。我们渐渐忘了曾经有街上的吆喝,有让人留恋的传统小吃。我们不得不适应那众多的城市综合体,不得不把城市综合体的模式理解成今天唯一的大型商业和娱乐生活形态。 建筑师的工作涉及城市综合体的最终形象,却很少涉及相关被综合的城市生活。 如果说建筑师们在城市综合体的形态上仅仅负责一个华丽的外壳和内部的枢纽空间,这有失偏颇,并且也是很多建筑师所不甘心的。但从商业形态的角度思考,却回避不了建筑设计涉及问题的边界有限,很多问题要放到下一个环节解决的事实。平面图上那空空的柱网就是这个事实的有力证明。内部的枢纽空间或许有对于人的活动的具体考虑,但诸多不确定性导致的是生活细节上的太多待定。 方案竞标之后,一轮又一轮修改所围绕着的也基本都是类似问题。只是最初的理想和雄心逐渐褪色,开发商的经济考虑在一轮轮修改中逐渐渗透进方案。另外,一些之前主要停留在经验层面的技术问题也开始逐渐浮现出来。 当设计环节更加深入时,技术无可争议地占据了设计内容的中心地位。就像库哈斯所说,现代公共空间——他称为“垃圾空间”——“是空调和电梯相遇的产物,在纸质石膏板的保育器中孵化。”这些空间的运作背后离不开这几种关键技术的支撑。无论是会议室中各个专业为了划分管道井的争吵,还是建筑和结构两个专业为了梁的位置相差半米的艰难协调,都证明在设计的这个阶段,城市综合体堆积在一起的“综合”本身也成为主要问题的来源。设计的最后阶段艰难完成以后,最初平面图上空空如也的柱网依然空空如也,最多增加了一些细部的尺寸标注。设计完成的时候,建筑师实际上依然不确定建筑所容纳的各种内容及其形态,除了外立面。 城市综合体突出展现“城市”二字,是想通过“综合”把自己塑造为一个城市。 城市综合体一般会占据整个街区大小的地块,所以为了吸引人们并充分提升地块的每一寸空间价值,其必然努力在地块内部营造出一个中心,一个足以看清城市综合体组织方式的中心。原因很简单,街道的人流聚集在一般情况下能够自行支撑商业的各种业态,而街区的内部则需要创造一种人为的中心。当然,城市综合体占满一整块地并塑造一个统一的形象,在地块内部营造一个枢纽性的空间也就成了必要的选择。 城市综合体虽然开放,但却并不外向。其面向街道的界面往往与街道空间若即若离,而更强调对其内部的暗示和牵引。所以,城市综合体与城市的关系,更多的是在自我中心前提下对城市既存资源的吸附。这往往与以街道为基本界面的传统城市街区形成对立。 多年前天津恒隆广场工程产生的原浙江兴业银行大厦保护问题曾引起过广泛关注,在联名上书和政府干预之后,原浙江兴业银行大厦得以保全。为此而修改的设计,延续了和平路的街道界面,几经周折效果尚可。然而,现在看到更多的例子是,规划的退界要求本身并不支持街道界面的连续性。保护建筑孤立着,缩手缩脚在庞大的城市综合体旁边,如同无人理睬的钉子户,也如同古人穿越到今天的世界,茫然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才好。 城市综合体或许从形态上,经过良好的设计处理可以成功地“综合”地块上原有的老建筑,但最方便的双赢可能是将老建筑纳入城市综合体布满整个街区的那种开放的内向。原有老建筑面向街道顺势而为的从容,在被如此“综合”之后同样会出现明显的改变。 如果这样,城市综合体将不仅仅综合城市生活,也必将综合整个城市。 (作者单位: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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