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南京鼓楼医院南扩设计的几点思考
随着南京鼓楼医院南扩项目的新大楼即将正式投入使用,这座建筑受到了多方面的关注,瞩目既多,不同观点的商榷与讨论自不可免。其中有不乏善意的担忧,以为新大楼形制既殊,造价必然不菲,或许华而无当,靡费公帑;亦有图式上的批评,认为新大楼立面形如“公墓”云云。 对于“奢侈”的担忧,我们以为,鼓楼医院自方案招标到项目落成,七年寒暑,其间各项事实数据,皆历历在目,足可稽考,桃李不言,清白自证。首先,质感独特的立面表皮的建造安装成本并不高昂,构成三层立面的透明玻璃、磨砂玻璃与金属纱网均采用了性价比较高的国产材料,为了使普通材料的依然能达成设计要求,我们亲自对不同厂家的产品进行了实测,并在此基础上确定了最优化的组合;此外我们还设计了立面上所有的安装节点,这进一步降低了幕墙费用。鼓楼医院的幕墙最终造价维持在2000元/平方米的较低水平。 实际上,降低建筑的整体造价也是我们设计的出发点之一。除了上述在立面上节省造价的优化之外,由于采用了相对低矮的体量,鼓楼医院的结构造价也比高层方案大为降低,而小至墙板家具,大到一个病区乃至部门的统一模数化设计,也节省了大量建造、安装成本。鼓楼医院的最终建设、安装成本为5500元/平方米,这在当今国内大型医院建设中是相当经济的。 至于形式上的批评,则未必有客观对错,毕竟观物审美,各具只眼,哈姆雷特一人,千人眼中尚有千像,何况日流量万人以上的煌煌巨物?只是批评者虽自有批评的权利,但倘若不明了这样形制背后的逻辑与思路,凭数眼观感,骤下断语,批评的论断便未必合理可信。于是本文拟将鼓楼医院南扩项目设计中的思路与想法逐一细陈,一则厘清建筑形式的来龙去脉,二则对业内同行或有侧启之效,亦未可知。 一 这个扩建项目的基地位于南京市中心地带,建设用地位于鼓楼医院旧楼(马林医院)的西南侧,基地的东、南、西三侧分别被中央路、汉口路和天津路所围合,其北面则是鼓楼公园与鼓楼广场环岛。总的看来,基地所处的整体环境是异质的,一方面,基地北侧的旧马林医院及其西面毗邻的南京大学是祥和静谧的所在,另一方面,基地东面以高层为主商业区则较为繁忙喧闹。扩建的26万平米新楼将位于两个性质迥异的地块之间,这让我们不得不思考新建筑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对其整体脉络加以回应。一般而言,理想的医院往往与私密、治疗以及强制性静养的意象联系在一起,与这些活动也赋予(理想状态中的)医院以消极而规避的意涵,在这样的预设下,设计会倾向于对周遭采取消极的策略:我们可能需要设置密闭的隔断设置来阻隔外界的喧扰,但这样的处理会导致建筑缺失对环境整体脉络的更积极意义上的关联,并使医院在对外的向度上成为孤岛,并对良好城市空间的营造无所裨益。考虑到该建筑的面积高达23万平米,其巨大的体量让我们无法在城市设计的尺度上忽视它,换言之,无论我们是否从城市脉络的角度入手思考,这个建筑都将以巨大的体量伫立在地界中,并与周遭产生显著的(或好或坏的)影响。因此至少从城市设计的角度看来,这种消极退隐、缺乏与周遭对话的处理方式,显然不是最优的选择。 这意味着我们应当在更积极的意义上考虑扩建的新楼在具体城市脉络中的定位与角色问题。大体说来,设计师对此可能采取两种迥异的态度:他可以将新建筑作为东侧商业区的一部分并延续那种高层/密集/标志性的意象;或者可以将其作为旧医院及其西侧南京大学谦逊静谧意象的延续。前一种选择要求新建筑对基地采取明确的统摄姿态,这无疑是当下许多项目所意欲达成的,因为高耸的体量往往被视作现代化与高效率的象征,标志性的姿态也更加凸显建筑自身的在场,考虑到近代以来医院被赋予的理性与科技意涵,这种策略似乎更能够对医疗建筑的身份给出更明确的界定。然而当仔细考虑医疗建筑的各项功能要求,并探讨建筑体量对其的影响之后,我们愈发明显的感觉到这种考虑背后的误区:高层建筑作为现代与高效的象征,恰恰由于其竖向交通的不便构成了医疗建筑在功能与易用性上的巨大障碍。如果说高层建筑的种种不便源于建筑的功能性对其象征性的妥协,那么对于医疗建筑而言,这种妥协显然是得不偿失的。 与第一种选择不同,鉴于基地北侧的老医院以及西侧南京大学的体量与特质,后一种选择内在地要求建筑采取更加低矮开放的谦逊姿态,而这样的姿态也恰恰带来了医疗建筑在功能上的裨益,因为水平方向上更加舒展的布局实际上优化了医院的交通流线。此外在这种格局中,建筑与场所之间摆脱了统摄/被统摄的关系,代之以营造更有建设性、更加开放的回应方式可能性,新建筑也能够藉此以更积极的方式承担起自身在场所中的角色。更具体地说,我们希望新医院在其与场所的外部界面上呈现出亲和开放的姿态。 二 建筑的谦逊姿态与对场所的积极回应也与我们在另一层面上的考虑高度相关。与对场所与城市层面的宏观考虑不同,后面一种思考的结果更多地体现在建筑单体的结构形态中。这番思考缘于对“医院”与“hospital”这对概念及其字根的语义考察与再发现:在西方传统中,最早的医院是在中世纪时由接待客人的机构演变而来,“hospital”一词源于拉丁文的hospes(陌生人、宾客),经由语义的转喻(metonymy)服务对象的名称逐步变为对场所的称呼。就像其他一些与hospes相关的同源词(例如hospitium好客的热情)一样,hospital的概念体现了对具体意象的抽象化,就字面上而言,这个概念并没有对其指称(reference)给出具体形式上的规定。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中文的“医院”一词,这个词在近代之后作为整体被用来翻译‘hospital’,此前,中文世界里虽然早已分别有了“医”与“院”的概念,但并未出现两字并举的“医院”概念。由于“医院”这个词对应的是近代意义上以收治病人为目的的hospital,我们可以看出前者实际上对后者的含义做出了重新具体化:“医院”由表示功能的定语“医”与表示形式的中心语“院”组合而成,偏正结构已然清晰地界定了医疗建筑在功能与形式上的特征,“医”先然是指医治与诊疗的功能,“院”则透露出医疗建筑所包含的结构形式——即被垣墙围绕、自成一体的院落(《增韵》:有垣墙者曰院;《广雅》:院,垣也;《玉篇》:院,周垣也。) 语源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导致意象与观念上的区别。一方面,由服务功能抽象而来的hospital更倾向于剥离对具体建筑情境的联想,并给出纯粹功能主义的定义——任何能够达成医疗功能的场所都可以成为医院,随着近代以降科技在占据医疗中的统治性地位,这种倾向造就了医疗机器的隐喻:就如同所有的机器都被其功能所定义一样,我们似乎可以毫不顾及建筑形式而造就任何一座医院,只要它在医疗上是足够专业和高效的。另一方面,中文“医院”一词则隐含着院落与园林空间的想象,而该意象又可以与园林在中国传统建筑中的重要地位联系起来。这番语义分析开启了我们在方案初期的全新可能性:我们试图遵循功能主义之外的语义线索,让这个方案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医院”,亦即医疗的院落(Healing Gardens)。 三 以上两方面的思考促成了方案最终形态的形成。我们没有采用密集的高层方案,而是将23万平米的建筑面积分配到6到14层的体量中,并在建筑里营造出包括四个广场与两个中庭在内的六个庭院。南北两个性质各异的广场体现了建筑对场所精神的积极回应,北广场由新建筑与原有的马林医院共同围合而成,在提供内敛、宁静的院落空间的同时营造出新老建筑富有张力的对话场所;南广场则是较为喧闹开放的市民广场,它与西侧的南京大学相连,在此,医院不再消极地从城市中退隐,而是呈现出亲切、开敞并积极介入的姿态。东西两个广场的界定则来自与是建筑两部分主体轴线的交错与叠合。在此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交错角度与其说来自建筑师武断的个人喜好,毋宁说是对建筑周遭城市脉络另一个“再发现”的结果。北侧建筑遵循的是基地北面始于明代的鼓楼正轴线,南侧的建筑则延续着民国时期中山路的轴线。可以说,我们将场所的两条抽象意义上的历史轴线物化(materialize)到建筑之中,以隐晦却更加实质性的方式回应着场所的历史。 构想中的治疗花园不应止步于若干集中式花园的简单营造。现代医疗建筑功能繁复、流线复杂的性质几乎排除了任何单一、线性的解决方案的可能性。我们实际上是借用了中国古典的园林范式来处理现代建筑所面对的各种问题,在这种状况下,我们必须对这种范式做进一步的细化与调整。传统建筑的单层布局确保了每个房间都可以方便地通达院落,并藉此获得阳光、绿色与新鲜空气;我们希望在不牺牲医院各项功能的前提下延续这种普遍均平的可通达性。这意味着我们要为层级化的功能与空间设计出层级化的庭院体系。在这个由三层级构成的庭院体系中,最上一级是前述的广场与中庭,它们界定了建筑在城市界面上的特征。由于建筑的体量与进深相对较大,我们在各建筑的子空间设置了竖向的日光井,以确保每个楼层都能感受到映入室内的阳光,这构成了该系统中的次一级庭院。但即便如此,庭院的可通达性仍然未能最大化,考虑到医院最终的服务对象是病患,理想状态下的治疗花园应该让每个病房中的患者都能享有阳光、绿色植物与新鲜空气。为了达成这点,我们设置了第三层级的“庭院”,亦即编织在立面上的花园系统,这个系统由三层竖直构件组成,它将阳光、空气与绿色植物带到每一个病房与办公室中。严格地说,这第三级庭院已经不再是具体的院落,它实际上是对院落功能要素的拆解与重建:我们将传统院落与园林所带来的阳光、空气等要素抽离出来考虑,并试图在空间有限的复杂状况下给出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通过这样的庭院体系,我们基本上实现了庭院的“毛孔化”,也就是让庭院的各要素无所不在地渗透到各种建筑空间中去。 四 立面上的花园体系是个有意思的话题,这个体系由三层构件组成,分别包括最外层由穿孔铝板制成的遮阳、中间由半透明玻璃构成的凸窗,以及最内层镶嵌透明玻璃的凹窗。根据均好性的原则,我们将这个体系运用到建筑的每个立面上。就立面质感而言,立面体系各层构件间的纵深差异已经造就出富有层次感的变化,这种层次感也因三重构件自身的材质区别得以加强。金属遮阳以相错九十度的方式交替排列,以使立面在较远的景观上呈现出编织物的质感,在这个意义上,建筑被赋予一层表皮。 但表皮化的立面及其编制质感与其说是设计的最初出发点,不如说是由功能考虑而带来的令人愉悦的副产物。这个立面体系的结构与层次首先是由其功能所决定的,作为整个毛孔化院落的最末一级,它的功能是让每个病房都能享有阳光、绿色与新鲜空气这些庭院的要素。这些功能提供其竖直方向上的三层构造分别得以实现:最外层的多孔铝板在提供遮阳的同时,也保护其背后由滴管灌溉栽培出的常春藤,这些常春藤既能为每个病房与办公室提供绿色,又可有效地吸附空气中的PM2.5悬浮颗粒;中间层的凸窗主要承载了采光功能,由于安装了半透明磨砂玻璃,它使进入室内的光线成为柔和怡人的漫射光;观景的功能则由最内侧的全透明的凹窗承担。此外,外层金属板与中间的磨砂玻璃窗之间的显著空隙提供了侧向风的通道,这有利于带走窗台的积热,藉此完成窗体的通风功能。 最后,我们看到了对于传统的“窗体”在功能上的拆解、重构与优化:三层构件被用于实现原先由单一构件承载的遮阳、采光、通风、观景等功能,也就是说,原先的一系列功能被逐一拆解出来,再重构到相对独立的次级构造中。当然,拆解与重构本身并不是我们的目的,该过程是走向功能最优化的途径:在这个方案中,从既有窗体概念中剥离出来的各项功能在分离独立构件中获得更彻底的贯彻,可以说,每层构件形态的确定都是对其功能进行最优化设计的结果。构件层与层之间的边界对应着功能与功能之间的“空隙”,新构件的设置优化了所承担的功能,并在其边界上形成新的功能空隙,由于相对独立的次级构造之间的关系往往并不遵循惯常的形式,这些空隙孕育着新风格的可能性。这一点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在立面设计富于层次的编织感中很好的体现出来。 责任编辑:风信子 |